自己被亲妈遗弃的那天，也是这般冰冷吗？
记得爷爷对他说那会他一人住在开房，你爸妈结婚后住在新修的西面房子里。差不多十一月大，爷爷白天总是抱着小北不撒手，晚上就交给爸妈照顾，给孩子换尿布，喂奶。
她走的那天小北差不过两个月大，是个枫叶灿烂的秋天。爷爷起得和往常一样早。女人正在收拾着行李，悄悄跟他说小北刚哄着睡着，天冷了让老爷子多穿点，爷爷知道儿子要为亲家帮忙出去，他想着那幅画应该能帮上大忙，他吃口早茶就提着铁锹出门了。
他不喜欢儿媳妇，儿媳妇也不喜欢他。今天这嘘寒问暖可是让老头吃惊不少，看来是生了儿子，接受了身为江家人的身份，但他嘴上什么也没说，畅快地抽起了卷烟。
太阳照的爷爷暖洋洋的，早上将脚踩进土壤，敲敲山的脊梁，出点汗。儿子成家了，自己也抱上了孙子，呼吸着早晨新鲜的空气干活别提有多舒坦了。村里的男女老少迎见他就笑啊，虽然不大能听清大伙在说什么，可他心里面亮堂着呢，人们都羡慕他这把老骨头呢。
等到阳光快从王家梁那边升起来，这会就该回去了。远远的，他就看见儿子在江家湾村头跑下来，大冷天连一件外套都没穿，那样子让他以为他村子出事了。
“大，玲玲去哪了你知道蛮？”声音大的连耳背的他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玲玲就是他的儿媳妇，在江家湾一年多，大伙也都这么叫她。她的名字和长相一样，不是盘龙山能出来的。
玲玲不见了蛮？他心里想着应该是找她爹看病去了吧，但怎么连儿子都不知道呢。
晖晖跑下来拉住他大的胳膊，气喘吁吁地说玲玲可能跑了。知道小北还在家里，他心里安心不少，自古以来还没听过哪个娘能丢下娃跑的，应该是着急给他大看病去了。
向庄来人一打听，才说是大早坐上一辆面包车走了，跟人说是去看病去。
晖晖赶紧就去城里找原来他们租的房子去了，房东说是人昨天刚走，他问是不是有个老汉生病了，房东说不像有病的样子，昨天还搬东西呢。晖晖的心里凉了大半截。他按以前玲玲给他的地址找她的老家，找了大半个月，最终接受了玲玲跑了的现实。
不仅人跑了，还骗了他的钱，骗了他大的画，丢下可怜的娃。至于为什么能这么狠心，晖晖和他大到死也没相通。
晖晖跑到镇上，县上报案，按当时的条件，人早跑没影了。
小北爷当时就气的躺在床上了，家里老的小的就都都压在晖晖身上了，小北这娃不愧是外地婆娘养的崽，根本喝不惯奶粉，实际上当时的假冒伪劣奶粉太多，城里人都不敢买，只有乡下又穷又无知的人家才买奶粉给孩子喝。到了这份，江晖也没辙了，他只能给孩子灌奶粉了，喝不下去也得喝，谁叫你妈跑了又骗光了家里的钱。
爷爷过了一段时间就想开了，这种事谁也遇不上，遇上了谁也没办法。他还能做些木活，人都在嘛，总能撑过去。当时来扶贫的干部也送来油面，鼓励一家人没有过不去的槛。
晖晖是在江宁遇见何玲的，那会他脑子灵活，在皮革厂混的开，能挣不少钱，那会实话说可比江海风光多了。又会说话，很讨厂里的姑娘喜欢，何玲是追她最紧的那个，人也打扮的漂亮，说她老家也在秦山那边。
后来场子倒闭，他就带着何玲回家了，想用攒下的钱开一家服装店。何玲说她想结婚，不然过几年你江晖翻脸不认人了她一个女人可没找地方说理去。并且她不要彩礼，只要对她好就行，以后一起在秦山打拼。
江晖就感觉这女人和别的女人不一样，不像村里那些只会种地的婆娘，除了包谷洋芋就是驴粪蛋子。江晖看的多了，在山里的夫妇就是被命运拴住的老牛，生在土里，活在土里，死在土里。
虽然不懂什么是爱，但江晖有那么一瞬间是感受到了的。
江晖还是挺住了，在绝望中坚持住了。他从小就想出去，病死的哥哥，走丢的妹妹，早早累死的母亲，都在时时刻刻提醒他江家湾的残酷，他从小在他大的威严中长大，尽管没有感受过母性的温柔，却也在父亲的耳提面命中晓得什么叫作男人。
他是儿子还是爹。
可他还是承受不住同龄人的嘲笑和被欺骗的痛苦，还要接受生活的拷打。他第一次出门的钱是借来的，也被何玲带走了，这笔钱他还不上。
过年的时候他们拿着欠条找上村了，这群人可真会挑时候啊。乡里乡亲都在，村里飘着喜庆的味道，除了江小北家，人人门上贴着红色的对联，爆竹声中一岁除，这一年可真是过的不容易啊。可人家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，不然谁愿意过年来找你。他欠就是欠了，人已经丢完了，没什么好丢的了。
可催债的把他爹推到在地上时，当儿子的还是要站出来，这就是天理，不然就当个畜生好了。拉扯中有人动了手，最后折了他一只胳膊。他没有感觉到疼，儿子哭着不喝奶的时候心里比这疼多了。当时的办事的人员都很凶，不是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吗？怎么养出这般如狼似虎的风气，把人抓紧去还要打一顿，他在里面被拘留了半个月才被放出来。
人哪，难受了都喜欢把自己灌醉，好像就能醒不来咋的，能逃掉似的，没用。
没用，但还是忍不住喝。
江晖经常跑出王家梁上喝酒，那儿有和他一起混江宁的好“兄弟”。知道江晖算半个能干人，一群混小子就待在一起喝酒，留下江家湾的他大和他儿子一起待着。
江晖难受啊，跌跌撞撞想着自己这前半辈子，好像这辈子现在一眼就能看到头。他一边看着王家梁下面的高地，还有地势稍低的江家湾，从这里跳下去好像一切就结束了，没人知道没人打搅。
但儿子还得他养大，他走了他大也没人送，他一边吐一边哭，王家梁上风很大，糊了他的眼睛。他还是下去了，没人知道晖晖是不是自己下去的。
一起喝酒的人被叫到派出所，协调怎么处理。爷爷接受了他们的赔偿，毕竟孙子需要他照顾。
但爷爷从此没有走进王家梁一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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