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存不可思议地看着籍册。
大齐自两节度之乱后，连年征战，再加上先帝时金统贼闹了那一番，人口锐减是没错。可户籍总不能从七万多户，骤降到现在七千户吧？
你说百姓战殁、流亡，十去三四容易想象，十去五六也能理解，现在十去八九谁能信得过自己的眼睛？
王凌这才拿上另一份籍册：“殿下，还有一份。”
什么意思？
大齐赋税，是按户收取的，分为租、庸、调。
一户的成年男子，一年需要交粟二斛或者稻三斛，谓之租。
根据各地产出不同，一年要交两匹绢（一匹四丈），或布九丈六尺，或者半匹绫，此谓之调。
每年需要参加官衙劳动，修渠、修城、修庙、修路等等，做够二十天，哪天不来按天交三尺绢也行，要是完全不来无非就是一匹半的绢。谓之庸。
当然还有补充条款，比如水旱霜蝗这些灾年，农田损失四成，即可免租；损耗六成，免租免调等等。
一句话，有多少户，就收多少钱绢。难道滑州官吏吃了熊心豹子胆了，瞒报户籍，中饱私囊？
王凌苦笑一声：“瞒不瞒报，籍册看不出来。但最大的问题不是这个。”
李存立刻接过王凌手里的籍册：“那？”
“封户。逃户。贡户。”
李存倒吸一口凉气。
贡户是小数。
滑州产方纹绫，每年要交二十匹方纹绫土贡。专门生产这些土贡的就是贡户，比如石小蛮家就是。像石家这般的贡绫户，滑州足有百来户。
但这里头猫腻就大了——
齐制一匹为八尺阔、四丈长的布帛，二十匹算下来也就不过八百尺，算下来一户贡绫户，按理说一年无非制造八尺就够了。
可实际呢？
石小蛮家，一年要交二十尺。
王凌继续翻阅账簿就明白了。按制，贡绫户制造贡绫的生产材料应该是官府提供，说白了，就是拿劳动力抵租。
可实际上中午石父说连年兵祸，官府经常克扣，乃至根本不发材料，贡户全都自筹。多交的这十二尺，反倒成了账簿上官府采购的材料费，里外里都让官吏吃进了肚中。
他们是吃饱了，可百姓呢？
就拿石小蛮家来说，石大和石大嫂两个劳力不可谓不勤奋，除了石大嫂忙活院中桑蚕，石大还去人家田里帮工，可即便如此，家境还是一日不如一日。
你还别想跑。
给皇家织造，你八辈子荣耀，跑？
跑的不是你的人，跑的是你的脑袋。
石家原本就不是贡绫户，正是有一家跑了被斩首，石父前两年生病又欠下钱粮，不得不被官府逼着顶了缺。
更严重的，是封户。
不查不知道，滑州现有的封户，竟有四千多户！
这就要算到开元旧账了。
太宗皇帝封赏功臣，激励后人，自魏国公裴寂以下，文臣武将共有四十三人食邑从三百户到一千五百户不等，封户每年所有的租、庸、调全部上交封家。
尽管体恤民情、崇尚节俭的太宗皇帝制定了严格的制度，极其谨慎地加封封户。但扛不住子孙不肖啊，到了天宝年，封户就过了百家，再到大历年更是夸张——
足足二百六十五家。
而这些封家，加起来居然食四万四千八百六十户！
最关键的是，智者千虑的太宗皇帝也漏了一失——
封家是可以对着户籍自行选择封户的。
太宗在时，还没人敢太过夸张，封你鲁王，就在鲁地挑选封户；封你魏国公，就在魏郡挑选。
可到了后来，那彻底没边了。新加封的封户们，纷纷异地就食，哪里富、哪家丁多，那老子就吃那家——
废话，穷乡僻壤能收不收得上来租还难说呢，像滑州这种离着长安又不远，还纺织业发达的地方，那收上来的可是实打实的方纹绫啊！
这导致的巨大弊端景龙年间就捂不住了，太府寺卿上书：
食封之家，其数甚众。用六十余万丁，一丁纳绢两匹，凡一百二十余万匹。臣顷在太府，知每年庸调，多不过百万，少则七八十万。比诸封家，所入甚少？国家租赋，大半私门。私门资用有余，国家支计不足。
太府寺一年收上来的租庸调，最惨的时候居然不到封家的一半……
油头大，封家就越来越贪。
国家还有灾年减免的规定，封家可不管你这些，联合官吏横征暴敛。
神龙年，武三思的封户多在富庶的贝州，时逢河北频遭水灾，国家的租庸调都停了，武三思还专门派人来收，贝州刺史宋璟为民伸张，把收租的家丁全撵回了长安。
结果呢？
结果宋璟被武三思忌恨排挤，闹到奸相韦巨源那，你猜韦相怎么说：
“穑稼湮沉，虽无菽粟，蚕桑织纫，可输庸调。”
就是说：地被淹了，尽管没有庄稼，但可以用桑蚕布帛来顶账嘛~
这种王八蛋说法在韦巨源死后，被户部员外郎李邕上书驳斥他的谥号，大骂说让两人这么一弄，“河朔黎人，海隅仕女，去其乡井，鬻其子孙，极寒切身，朝夕奔命。”
即便日后两税法实施，租庸调合并，按照家产把天下民户分为九等，按户交赋税、按田纳米粟，本意是好，但封家该怎么剥削还怎么剥削，你总不能收了人家封户吧？
当年封家一年收的都比太府寺还多了，放到眼下圣人一日管不了地方一日，那还得了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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