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殿离开皇宫的时候，在西华门外的筒子河河边遇见了一个人。
细数这个人的生平，绝对算是一个堪称传奇的人物，
于宣仁六年进宫，由一个市井无赖只用了十年时间，便成了先帝的左臂右膀，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。在先帝深居内廷修炼长生道术时期，他更是代理朝纲，手握朱批大权，一跃成为了司礼监掌印。
整个朝堂之上，约莫半数都是他的亲信，二十四衙门奉他一声老祖宗，外人更是尊称为九千岁，虽是一介残躯，却也儿孙满堂，其生祠更是遍布大周朝十一省，说一句权倾朝野并不为过。
虽然被誉为九千岁，可刘谨却不算老，与镇北司的李慎同一年生，如今也才四十多岁。
他有着一张略显老态的脸，消瘦，苍白，两颊凹陷，下巴似锥，看人的时候眼珠子直勾勾的，带着些若有若无的笑意，很像一只白脸的老猫。
又瘦骨嶙峋，微微有些驼背，一到天冷的时候便犯腿疾，所以伺候在身边的小太监，都能听到这位老祖宗时常念叨一句天气不太好。
陈殿行礼道：“镇北司千户陈殿见过掌印。”
看得出来，对方这次是专程为他而来，后边只跟着一个名叫韦奇的秉笔太监，也被人说是司礼监的第三把手，陈殿认得这位大珰的原因，在于那大大的酒槽鼻和一对招风耳，就和他的白发一样，人尽皆知。
只是他前脚见过天子，后脚才跨出皇宫，就碰上了这跺跺脚，泰安城都要抖三抖的人物，不得不赞叹一句对方的耳目甚广。
刘谨摆了摆手，不同于张鸿，何嘉图刻意使自己盛气凌人，以掩饰生理缺陷上造成的内心自卑，他的声音很微弱，带着些有气无力的腔调，“一起走走吧，陈千户。”
两人沿着西华门外的筒子河道缓缓走着，刘谨在前，陈殿在后，刻意拉开了一小段距离。
而韦奇则唯唯诺诺跟在最后边。
两岸栽种了许多杨柳，虽然将近春分，但因为北方天气寒冷的缘故，并未抽枝发芽，左手边还有一排排院落，供宫里二十四衙门的太监住宿的西直房便在其中。
也因为天冷，所以刘谨走得并不快，他怀中抱着个鎏金小暖炉，偶尔因为腿脚疼痛的缘故要短暂停顿一会。
刘谨咳嗽了一声，笑道：“陛下挺看重你的。”
“陛下也挺看重掌印的。”
如果不是知道两人的关系，还以为只是亲人之间简单的拉拉家常，一老一少的背影落在后面韦奇的眼重，画面其实挺和谐的。
“算算看，这些年你做了多少件让我不痛快的事，或者说，你拒绝了多少次司礼监的好意。”
刘谨抚摸着怀中暖炉，让那股暖意透过手掌传遍全身，以消散骨子里的寒意。
陈殿不作答，对方说的是事实，要不是有他师傅李慎从中斡旋，恐怕整个大周朝也不会有他的立锥之地。
“不求名，不求财，陈殿，你到底想要什么？”
刘谨又咳嗽了几声，这次咳得更加厉害，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。
他复又自答道：“总不能要了咱家这条老命不成。”
刘谨停下了脚步，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，但两人都清楚藏在话里的刀光剑影，陈殿也知道对方之所以愿意来走这一遭，那是因为早朝上对他发动的攻讦被贞宁一人强压了下来，这会儿人畜无害与他慈眉善目，倒不如说在向那宸衷独断的贞宁求得一条明路。
陈殿看着前方，觉得这次谈话毫无意义，贵为九千岁，既然不愿与我开诚布公，何必来虚与委蛇，又不是不知道他陈殿最不擅长你们阉人的这套言左道右。
而且，他对这些祸乱朝政的阉人，实在喜欢不起来。
“陈殿，你是个聪明人，聪明人便该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，非要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，才肯甘休？”
刘谨终有了些恼意，年轻人有个性是好事，可再三不识抬举，也不过一味自讨苦吃。
“掌印言重了，只是陈殿在镇北司也有这么多年了，那些士人们无非就是扯着脖子骂我一句不得好死，再不济撸起袖子故作凶狠，一堆陈腔滥调我耳朵早都听出茧子来了，可今日，我不还好好站在这里，还能和掌印聊上几句。”
“能让掌印正眼相瞧，又一番苦口婆心相劝，何其幸也？怎么样，是不是不听话的人总是令人喜欢又讨厌不起来？”
话说开了，陈殿也没了顾忌，对这个高高在上的九千岁，再没了半点恭敬。
刘谨不怒反笑，用最平静也最霸道的语气说道：
“西北清凉宗，楚王府，我这个宫里的老不死，哪个是你能撼动的？你们嗤之以鼻的阉党，却占据了整个大周朝的半壁江山，是我给他们搭了这个台子，让他们得以施展抱负才能，你拿什么抗衡，区区一个李慎？”
争锋相对，跟在后边停下了脚步的韦奇眼中满是担忧，他怕那个凶名在外的年轻人发起狠，给自家老祖宗一拳头。
陈殿也跟着嗤笑一声，慷慨决然道：
“别人削尖了头也要往里钻的门槛，在我眼里，不过藏污纳垢的老鼠窝，总有一天，我会亲手将这老鼠窝一锅端了。”
饶是刘谨养气功夫如火纯青，一时半会也被陈殿给气得不轻，耳畔萦绕着那句“会亲手将这老鼠窝一锅端了”，他僵在原地，突然觉得年轻人无畏生死的勇气比这空气中的料峭寒意更让他不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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