府衙外击鼓的中年汉子，张显良一眼就认出来了，是滑州居民焦大。
焦大进了衙门噗通一声倒在地上，人还没起来就高呼让李存做主。
张显良皱着眉：“焦大，案子已了，你又有何冤屈来冲撞殿下？！来人！把他拖出去！”
几个衙役刚要动手，李存站了起来：“张别驾，不管案子断没断，李存第一天上任，是不是也该让李存听一听，治下居民到底有何冤屈？”
张显良咽口唾沫摆摆手：“殿下有所不知，这焦大，滑州第一无赖户，跟邻家田亩起了冲突，下官已经帮他主持公道了，他还不依不饶，滑州上下哪个不知道他，隔三差五来府衙闹事，依下官看，直接下到大牢里去就是。”
焦大原本趴在地上，听张显良这么说，猛然抬起身来：“张别驾，你！你！你！”
紧接着便说不出来话，只剩一口一口倒吸气。
李存看得清楚，这人粗布衣裳，枯槁面皮，一看就是下地干活的主，可衣服上有拉扯撕裂痕迹，脸上还有淤伤，再联系张显良的话，估摸此前没少吃官府的苦头。
想问他到底怎么回事，可焦大委屈地跟个蒜臼子似的一口一口往胸膛里捣气，根本说不出个囫囵话，李存只能让王凌给他倒了碗水，一群大官小官就这么等着他顺气。
过了好半天焦大才顺过来。
原来去年时，张显良远房的亲戚绫缣豪商张常，霸占了焦大家的田地，焦大告到州里。
没想到田曹让他找法曹，法曹让他找户曹，户曹又让他找田曹。结果滑州官府让他跑遍了，最后闹到张显良这里，你猜张显良怎么断的案？
“田亩繁琐，须细细丈量。”
案断的一点毛病没有，关系人家一家人吃不吃得上饭的事，是得好好丈量。
可田曹丈量的小吏，今天有今天事，明天有明天事，衙门事多，反正就是抽不出时间去给焦大量。
最后量了么？
量了。
籍册上明明白白，是张常占了人家的地，即刻还地，不得再占。
案子仅从结果上来看，一点毛病都没有。
可问题是，量地的时候早都过了秋入了冬，田里的粟早都收完了，还耽误了播麦。
等于说张常白捡了人家秋收的收成，还害得人家夏收估计也得完蛋。
就这么个混蛋断案法，张显良去年还当成什么好事似的吹呢，不知从哪弄了一批人聚在府衙前高呼“张别驾爱民如子，断案英明”之类的。
一通案断下来，不管是官府还是豪商，所有人都高兴，就剩焦大还在闹。
要回秋收的粮食他不指望了，他只想让张常赔他点夏收粮，起码能让他熬到秋收一家人才能活下去。
焦大说着说着又委屈上来，他家里上面还有个阿爷，下面还有两个孩子，一家五口就指望这几亩还算可以的田地过活，张显良这么断案，根本就是要断人家的活路。
有官吏替张显良帮腔，说来说去还是那句：
案子断了吗？
是不是断的你赢了？
赢了你还来闹什么？
秋播你自己不播你怪谁？
要都像你这样自己不种，反倒让邻家赔粮，天下还不乱套了？
一个个问句连珠箭般冲焦大激射过来。
焦大一个普通农户，嘴上功夫哪是这些读书人的对手，一时说不过，气得气血翻涌只冲脑袋上来，把一张蜡黄的脸涨得血红且更加浮肿。
他只听到脑海中嗡得一声尖啸，腿上突然像被卸了力一样踉跄一下，旋即大哭起来：“阿爷啊，孩儿不孝，养不活您了！”
说完捂着脸，一脑袋往衙门的柱子上撞去。
幸亏案几边的王凌机灵，看不对劲，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拦住，一双眼如剑一样逼视着张显良——
都说大齐逃户多，有这般官员这般断案，那能不多吗？
李存心里也窝火，可《齐律》里面，也没说如果你断案耽误了别人生产要怎么办，按律法，还真拿张显良没辙。
但，一个张常，李存还是能办了的。
“王凌，让人送焦大先回家。通知张常明日一早来滑州府衙。即刻安排人在城里张贴告示，明日滑州府衙开门，本刺史，要当着百姓的面，重断本案！”
闹剧般的一天过去。
晚饭时，安顿好家眷的罗大成也过来了，听说焦大案后，气得一双拳头砸桌子跟擂鼓似的，一个劲骂王凌怎么不当场砍了张显良。
王凌也不甘示弱，按律法张显良没问题啊，且不说他是朝廷命官，就算他是个百姓，难道就能随便杀头吗，那我们跟他又有什么区别了？
罗大成气得在哪咕呱咕呱乱叫，李存听着心烦，焦大的案子他早有判断了，他有别的事要烦——
王凌刷刷刷写了一堆告示，让衙役们去张贴，这帮人懒懒洋洋磨磨唧唧半天才去，贴也不好好贴，胡乱涂点江湖往上一按就算交差，李存没指望全州百姓都能看到，可现在的效果，连他预想的一半都不到。
顺流而下来到滑州后，他就有种异样的感觉，仿佛自己在逆流而上，一股不知名的巨大抗力像洪水一样冲刷着他。
石家的过去和现状，焦大的案子，阳奉阴违的衙役，当然还有他最最担心的那个问题——
那天在长安亲眼看到的韩鹏人头。
他不想认命等死，可想要把滑州打造成一块自保的铁板谈何容易。
天时他有，他和父王刚刚两番救驾有功，短时间内做点出格的事问题也不大。
地利他也有，滑州是黄河咽喉，一个白马津就关系到整条黄河的漕运，用城沟连通的金堤河、卫河两条大河形成了滑州城的护城河，再加上前朝作为河南四镇之一终点修缮的高大城墙，别的不说，只有手里有人，自守也能熬一段时间。
可问题就在于他手里没人。
他心里草草做了个计划，五品以下官不用上报中书省，吏部递个帖子就好，让罗大成领个“滑州团练使”的官号，把滑州的团结兵好好整顿一番。
说归说，可这又牵扯一系列问题——
团结兵起于武朝，战争频繁，日渐亏空的府兵已经不能满足帝国所需，于是自河南河北两道置团结兵，由各州刺史征召，每二百户征一人，“给身粮酱菜”，由州团练使训练，说穿了就是农忙务农、农闲训练的地方民兵，只不过时置时废，譬如滑州的团结兵就早都散了。
忠武卫的兵权被夺给了李存教训，他计划训练一支牢牢控制在自己手里的精兵。不说像他父王的飞鸦军那般浑身上下铁塔一样，起码得甲胄齐全吧？
那购买昂贵的甲胄，钱从哪来？
最关键的，基层的校尉、旅帅们又从哪来，指望滑州现有的官吏么？
算了。
千头万绪，就从明天的断案开始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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